病房里陈女士哭成了泪人。

我拿着她的病理检查结果站在门口跟她的父母交代接下来的处理方案。

子宫内膜癌IB期。

谁能想到只是做一个常规的孕前检查，就发现这样的恶性疾病呢？简直就是现实版的晴天霹雳……难怪有人常说：「千万别去医院检查，指不定会查出什么病来呢！」

是啊，当初在门诊建议陈女士做个诊刮的同事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因为她只说平时月经量比较大，有时候会有不规律出血什么的，谁能想到是内膜癌呢？

然后就做了个B超，发现内膜增厚不均匀，又进一步做了诊刮，这才发现是内膜癌。前后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刚开始还一直在问什么时候能出院，后来问还能不能生孩子，最后问还能活多久……

这对于36岁的陈女士来讲，大概是这36年里最大的一次打击了，而且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最让我惊讶的是陈女士的先生。他来的次数不多，一直是陈女士的父母在医院陪着她，她先生来了就问：「这个病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是什么？」

我心想，这位还算冷静，来了就是认真谈方案的主儿。我回答：「目前首选方案就是手术，需要切除子宫和双附件，当然，最后方案会由我们的主任跟你详细谈。」

- 那岂不是不能生孩子了？

- 是的。

- 啊？这么严重吗？有没有什么保守治疗方案，不影响生孩子的？

- 这么说吧，子宫内膜就是生孩子的土壤，现在土壤恶化了，不仅土壤不行了，甚至整个孕育孩子的宫殿（子宫）以及生命安全都受到威胁了，你说怎么办？

- 这……就没别的方法了？

- 我能理解你们正好处于备孕阶段，可是目前的情况恐怕是没有别的方法了。

- 那行吧，谢谢您！

……

接下来的几天里，陈女士基本上都是以泪洗面，就算没在哭，你也能看出来她刚刚哭完。是啊，这事儿搁谁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在满怀期待地准备要孩子的阶段。也幸亏是准备要孩子了，不然还发现不了，真要是再晚一段时间，会是啥情况可就不好说了。

很多人可能不懂，为什么就是个I期的手术就要把子宫、双附件都切掉？医生不是口口声声地说要誓死保护患者的生育功能吗？怎么刚刚查出来就要都切掉？简直太没人性了！

如果能不切，我们也不想切……明明知道做完这个手术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怀孕的结果对一位备孕的女性来讲有多残忍，但我还是要说一下，医生的任何最终治疗方案，都是经过各种权衡的结果。

在临床工作中有太多类似的权衡需要我们来做，小到一次人流手术，大到各种恶性肿瘤，我们都会在尽可能控制病情的情况下保留生育能力。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经常听到宫外孕，如果发生在输卵管上就很容易破裂出血，很多时候这一侧输卵管就得切掉，而且操作也很简单。但是，只要术中还有一丝可能可以保留患侧输卵管，那就要试试看。我们虽然都知道直接切掉很简单，但这对患者来说则意味着受孕的概率至少降低了一半。

我们在面对年轻女患者时也会时刻谨记生育功能的保护。之前有一位19岁的女孩查出了宫颈癌，我们给她做了保留功能的宫颈癌根治术，她直到出院都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小手术。

说这么多是想告诉大家，能保护的，我们会竭尽所能，不能保护的，我们确实也没办法，因为在「活下去」面前，「生一个」确实没那么重要。

但是，令人难过的是，在我们现在的环境中，「生育功能」的重要性似乎比天都高。我们见过太多相关的社会新闻，今天婆婆因为儿媳妇只有一侧输卵管而要求离婚；明天又有人以女方不能怀孕而离婚……怪不得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生育压力。

甚至我见过更邪门儿的是，男方家长要求女方先怀孕才能去领结婚证，就是为了确保能生出孩子……这种闹剧每天都在上演，让越来越多的女性潜移默化地认为：如果不能生孩子，那简直就不是女人了。

病房里的陈女士就是这样。

那天晚上，我值夜班，她过来找我。

- 六医生，还没休息？

- 没，补一补今天的病历，怎么了，您有事儿？

- 嗯，我就还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可能让我先生完孩子，然后再手术？

- 具体情况今天下午主任也都跟你讲过了，你知道的，现在不能拖，再拖到II期的话，手术范围就更大，而且预后也不好。

- 可是……

- 没事，您说，白天没有给您讲清楚的地方，我再给您讲一遍。

- 我都清楚，只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你说这个事儿多吗？

- 这个病吗？女性生殖器的三大恶性肿瘤之一，发病率逐年上升。

- 哦，六医生，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今天下午我先生来看我，他跟我提出离婚了。

- 啥？！

- 他说他想要个孩子，我没法生孩子了，所以他想离婚，但是手术费住院费什么的他会负责，当然婚姻财产方面也会给我极力补偿，可是……

- 这是他亲口说的？

- 嗯，六医生，您也别惊讶，我们两口子都是受过教育的人，平时感情也都挺好，基本上是无话不说，他能告诉我，我觉得也挺好的，至少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 但这个时候说这个……

-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是担心会影响我的心情吧？

- 是的，因为你现在需要一个良好的状态去迎接手术以及后面一系列的治疗，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情，我觉得他太不负责了。

- 其实，六医生我刚刚问您还有没有机会生孩子，就是想再挽回一下，如果真的不行也就算了，我就踏踏实实等着手术了，这件事情反而让我看清了。到最后，还是得自己对自己负责，您说呢？

- 是啊，生孩子是俩人的事，如果其中一个生不了了，那至少要好好活着。可是，我还是觉得有问题，感觉这是一种歧视，就好像没有生育能力就不配拥有原来的生活一样。而且，本身得病这又不是你愿意的，也不存在什么欺骗或隐瞒啊！

- 可是，没办法，难道医生你能让我生孩子吗？我不想离婚……但是他也有苦衷。我们了解了一下代孕的事儿，实现起来也很困难，还有卵巢冻存什么的，唉……

- 唉，这是个矛盾点，虽然说他可以提出离婚，但是总不能让我给他拍手叫好吧！？在我看来这就是臭流氓！抱歉，失态了。

- 没事。

- 这样吧，明天让他来医院一趟，我跟他说说。

- 算了，他估计也没工夫来，工作那么忙，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干呢……

- 唉，行吧，那您回去早点儿休息，我们这边还是如期给您安排手术。

- 行，谢谢您了，六医生。

……

那天晚上的值班，总感觉有一口气憋在了我心里。

没有机会说出来，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今天正好有这个机会，说给你们听。

至于该如何面对，不着急下结论，你可以想想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生育歧视背后始终都透露着一种对女性的物化。

似乎女性不能生育或者选择不生育的话，那么就不算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说到底，「生育功能」从始至终也只是一个功能罢了，既不能代表全部，也不能因此就失去全部。

让老六总是感到可悲的，恰恰是女性对自身的歧视。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我们很难改变别人的看法，但至少可以改变自己的看法，也许等我们可以坦然接受自己时，你就会发现别人的看法已经变得多么不重要。

永远记住，你不用跟别人达成共识，你只需要忠于自己。

早安，我爱这个世界。